第一章·闇泯（上）
她被关在黑暗中。
有人给牢笼上了锁，坚不可摧的栅栏将她与外界生生隔绝。
什么都看不到，什么也听不到……只能蜷缩起小小的身子卧在地上，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一切。
女孩终于意识到这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。她想呐喊，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似的，右臂上的刺痛一瞬间尖锐起来。她连忙闭上眼，一遍遍地在心中默念着无意义的短语。
会好起来的，要出去，疼……
渐渐地，混乱的言语充斥了意识，女孩神志不清地挣扎，身躯从虚无中迅速地下坠，下坠……最后她什么都无法感觉到了，只有自己的话语单调地重复回响。
——我，究竟是什么。
——这样的我，有存在的价值吗？
不……
露西塔猛地惊醒过来，连续的梦魇让她头昏脑涨，不得不狠狠揉了几下太阳穴来保持神志清明。她随即张望四周，警惕地聆听木栅栏外面的动静。
两姐妹居住的洞穴狭小密闭，此时正一片黑暗。上方石壁镶嵌了用来照明的水晶，它往往是六点整开始荧荧闪烁，而现在却隐在暗处根本看不清轮廓。
这意味着自己醒得太早了。
她从三岁记事起一直都比姐姐睡得浅，但这一次则是因为右臂难耐的疼痛。
看了看以别扭的姿势搁在一边的右臂，露西塔蹙紧了眉头，左手去触桌上的水瓶。身后的露雅达还在沉眠中，她放轻了动作，尽量不惊动自己的姐姐。
自小露西塔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运行魂力愈合伤口，只能像洞穴外面的普通人一样，慢慢地让伤口自行恢复。六岁以来，她胳膊和大腿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一直留着，看上去触目惊心。
右边胳膊那三道口子恢复得很不理想，周围的皮肤发青，而伤口处已经淌出了浑浊的脓液，想必伤害自己的人当时用了毒药吧。
露西塔用清水洗净伤口，再笨拙地用左手缠好纱布。等姐姐醒了以后到饭桌上，她可能得去找使者要一些解毒用的药膏。
还有，今天一定得尽早去水池那里排队；姐姐这几天在咳嗽，不能吃辛辣的食物；她们腰间的衣服破了，需要针线缝补……
她默默念叨着，将每日需要做的事都在脑海里一条条列出来。从记事开始，露西塔就养成了一些出自本能的习惯。她向来记忆力很好，将所知的每一条信息都牢牢地记着。白银使者们嘱咐的一切，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都可以过耳不忘。
今天是【编号日】。
白银使者在一个星期前的晚餐上和他们轻描淡写地提过一次。当然，对这群除了吃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们来说，这根本不算事儿，可是露西塔却将之放在了心底。
从今天起，洞穴里近七百个孩子都会根据魂路发育的状况编上编号。然后分到更宽阔的洞穴进行系统的魂术学习。
露雅达露西塔这两姐妹年纪在孩子们中算是小的，但她们比别人要成熟的多——因为她们承受的东西，远超他人。
露西塔则更甚，被其他小孩欺凌是最常有的事情。她一直记得那些人刻薄鄙夷的眼神，以及他们粗鲁的殴打。当然他们是不敢直接对姐姐动手的，只能偶尔拿没有魂力的她出出气。
比如现在，当露西塔背着姐姐，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桌边时，她被右臂的不适感分散了注意力，并没有注意到底下有人偷偷地伸出腿。
露西塔被绊倒了，粗糙的石板地将她半边脸磨出了血。她以十分狼狈不堪的模样摔在地上，背上姐姐的重量压得她几乎要窒息，胸口和下颌处火辣辣地疼。
“露西塔！”她听到姐姐惊慌失措的喊叫，还有周围人的哄笑声。
“快来看，我们的四足虫开始在地上爬啦！”
不知道是谁叫了起来，四周的人讥嘲的声音越来越响亮。甚至有人故意撤走了周围的凳子，让她找不到支撑物可以站起来。露西塔垂着头，身后的姐姐替她撑住地面，找到了支撑力的她艰难地爬起来，青肿起来的膝盖处传来阵阵难以压抑的剧痛。
遍布全身的痛感让露西塔站起来的过程显得更加滑稽，一个男孩看到后吹了声口哨：“哟！四足虫，你怎么还扭起来了，是不是刚刚摔的那一下不够狠啊？”他粗野地大笑起来，周围的男孩子随即发出怪声起哄。
露西塔低头不语，她注意到姐姐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，露雅达太过用力了，白皙的手背上甚至都暴起了青筋。
露西塔小声哀求道：“姐姐，这次是我走路没注意，算了吧……”
她知道在场的孩子不少，其中半数都和她们有过芥蒂，在白银使者还没来之前和他们打起来的话，吃亏的肯定是她们……是露雅达。
露雅达却什么都没有说，她生气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的。露西塔趁机连忙拿了两块面包，一瘸一拐地带着姐姐从桌边走出去，将嘲弄与辱骂抛在了背后。
她们沿着走廊回到洞穴里，只有两个人的石室内终于清静下来。露西塔想开口安慰姐姐，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。
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对，要不是走路太不注意，就不会连累姐姐和自己一起出丑。
露西塔深深地垂下头，心里越发难受。姐姐的性格其实一直都非常好强，要不是因为顾忌到自己可能会受伤，她早就发动天赋报复回去了。
说到底，姐姐所有的麻烦，从头到尾都是因为她的存在。
——她所能做的，仅仅就是背着姐姐行走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，仅此而已。
无论做的再多，终究是一个沉默的累赘。
孩子们午餐吃到一半了，白银使者依然没有露面。
上午的练习从早晨八点一直持续到中午，露雅达做到一半就没了气力，接下来的数个时辰内她们疲惫地靠在训练场的一角。使者不在场让她们休息得更安心，偶尔有几个顽劣的男孩经过向她们做鬼脸，也被露雅达狠狠的瞪视逼退了。
洞穴里孩子们的灵魂回路在三岁之前生长得并不快，大多数则要到六七岁才能完整闭合。而露雅达的魂路自出生起就非常完整，回路的形状也最为复杂。当他们一起在使者监督下发动天赋时，露雅达身上汩汩涌动的金色光河是最密集的，在一群稀稀落落的光流里显得极为显眼。
但是，无论是从身体的自愈力还是魂力的强度来讲，露雅达都不算出类拔萃。因此，露雅达的魂力根本撑不起她那早早就展露出了相当破坏力的天赋。
露西塔平日就吃得不多，姐姐却因为经常性的魂力过度使用，必须用大量食物来补充剧烈消耗掉的体力。
“姐姐，你吃慢一点。”露西塔一边说着，一面不动声色的伸出手去够篮子边缘的一块小面包。她今天特意坐在视觉死角处，那些男孩子看不到她们多拿了一些口粮，除了对面并排坐着的几个女孩以外，她们的动作不会其他人察觉。
而那些女孩现在正低着头默默用餐，她们似乎从午餐铃响起来的时候就在等使者出现，现在满脸的失望之情难以言表。露西塔斜前方那个带土黄色口罩的高瘦女孩更是沮丧地伏在桌上，不愿起身。男孩子们倒是一如往日没心没肺的样子，肉汤端上来的时候哄抢着去盛，等他们骂骂咧咧地坐好时，露西塔已经吃完了午餐。
今天露西塔的胃口格外不好，可能是因为感染蔓延，有些发烧了吧。
露西塔昏昏沉沉地望向门厅，嘈杂声似乎越来越小了，在耳边化作混沌的回音。
白银使者究竟去哪里了？她不知道，只明白现在的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些消除炎症的药水。
她记忆里的使者沉静寡言，面容未知，声音低醇而富有磁性，大多数时候对孩子们都很亲切。他们是亲手将孩子们抚育长大的人，读书认字、穿衣吃饭等都是使者们亲自教导。待到孩子们年纪大了一些后，使者就把他们从囊袋中彻底带出，放到不远处的穴居里。自那以后使者们就站在一边，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的玩闹……只有孩子们的殴斗闹大了后才会平静地介入。
很多孩子依旧全身心地信赖着使者，他们惊羡于白色斗篷下露出的俊秀脸庞，被他温文的语气所感染，变得乖巧听话。据说使者来自洞穴以外的世界，并告诉孩子们那个未知的世界美丽而广阔，像他这样的人还有许许多多。如果孩子们愿意努力成长得更优秀，外面世界的一切在将来都会属于他们。
但露西塔却莫名奇妙地联想到很久以前在绘本上看过的一段画面。故事里的农夫用最好的水和饲料喂养牛羊，注视着家畜们的眼神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慈爱之情。
使者大人们，似乎也在将他们当做……
露西塔手一抖，打翻了桌上的水，引起右手边女孩子阴冷的瞪视。
“对不起。”露西塔忙不迭地道歉，女孩子傲气十足地哼了一声：“废物就是废物，连打个水都干不好。”
被惊动到的露雅达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女孩：“说话注意点，我妹妹也没把你怎么样吧？”她不再留意女孩惊惧的眼神，而是趁着妹妹不注意抓住她的胳膊。
露西塔很紧张。自前几天那场打斗后，她一直努力不让姐姐察觉到自己的伤口，就是为了不让状态不好的姐姐去找始作俑者报复回来。
果不其然，看到伤口后的露雅达表情瞬间阴沉到极点。但她没有说别的，只是放下粥碗简单地道：“我去备用储藏室拿点药草来帮你配药”。
姐姐应该是再一次生气了。
这次是换成露雅达背着露西塔向前走，露西塔闭上眼睛躺在姐姐背上，虽然意识已经昏沉不堪了，她也能感觉到姐姐的步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沉重。一直以来，姐姐的力气都比她要小，露西塔只有默默地积蓄力量，随时准备换下姐姐自己走。
用完餐的小孩子们纷纷回到休憩的洞穴内养精蓄锐，准备下午的练习。所以一路上她们走的比较顺畅，至少没遇见那些个棘手的家伙。
但是在姐妹两人拿完药草后，她们还是被人拦住了。
为首的那人顶着一头稻草一样的蓬松黄发，尖嘴猴腮的样子刻薄极了。他身后站着四五个眼神明显流露出恶意的男孩，一起将她们堵在了储藏室的某个角落里。
露西塔偷偷扭头，看清那人的相貌后她的心立即沉到了谷底。
路弗拉。
正是前几天用毒伤了她们的人。
路弗拉的实力只不过是他们这群孩子里中上的存在，但是他凶狠暴戾的性格却吸引了一批拥趸。他的天赋，是“毒”，令人避之不及的剧毒。
“四足虫，你们胆子大了啊，居然敢偷储藏室里的东西？”路弗拉不怀好意地向前一步，轻佻的目光在两姐妹身上逡巡。
“我们是去拿每月定时配给的治疗药草，不过……你来的正好。”露雅达冷笑一声，眼神迅速变得凌厉逼人。“今天，我们不如把前几天的帐一起算了？”
露雅达乌沉沉的眼里开始刮起迷蒙的白雾，她攥紧双拳，魂力在全身的回路里迅速地游走，金黄色的光辉愈发炽烈。好几个男孩子脸上都现出了惊恐的神色。路弗拉看着同伴们的窝囊样，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胆小鬼。
路弗拉不傻，他看得出来露雅达此时心情很糟，而且还能感应到她的魂力状态相当充沛。要是真在这个时候惹她发怒，他们几个确实没什么好果子吃。
但是，他可不打算就这样走了，怎么说也得让她们狠狠地难受一次。
脑海里闪过一个自以为很完美的念头，路弗拉便向后躲了几步，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悲悯口气问：“喂，大疯子。今天晚上过后，你猜猜你背上那个玩意儿会怎样？”
路弗拉说完后便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，他身后几个人也找回了平日耀武扬威的样子，纷纷起哄。
露雅达冷着脸，她什么都没说，依旧将魂力状态维持在发动天赋的临界线处。露西塔趁机撞开他们的包围，拿着药草包就打算走。但是路弗拉却蓦地凑过身来，他在露西塔耳边低语了一句：“哈哈，废物，最迟今晚，你就得从世界上永永远远地消失了。”
露西塔先是一惊，她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望向背后的露雅达——姐姐听到了么？她知道这大抵是对方气急败坏的诅咒，但真的不想再让姐姐罔顾身体随意发动天赋了。
万幸，姐姐只是迅速举起手想要推开路弗拉。对露西塔说完这句话后，路弗拉看上去似乎满意了。他直立起身子大笑起来，那讨人厌的声音粗嘎刺耳：“我怎么还有些舍不得你呢，没了你我们以后去找谁的乐子？”
最后路弗拉向露雅达抛来一个威胁的眼神后，便带着跟班离去了。
露西塔松了一口气，还好没有正式打起来，今天的姐姐也不用在激烈的战斗后昏睡整整半天。
但生平第一次，露西塔很想看姐姐的神情。
她知道姐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，可是却从来没办法亲眼看一看自己姐姐的脸庞——她只能听见姐姐的话语、感受到姐姐的体温，以及那砰砰跳动的心跳。
可她想亲自了解，姐姐究竟在想什么。
姐姐有没有可能像路弗拉一样，也认为自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呢？
露西塔摇摇头，努力逼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。稍后露雅达握握妹妹的手，示意她离开储藏室。两姐妹在回洞穴的路上一路无话。
可是露西塔不知道，露雅达的脸色是从所未有的难看，惨白如纸。
“我是绝对不会，让露西塔在世界上就此消失的。”
露雅达翕动干裂的双唇，无声地吐出这样的话语。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