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·闇泯（下）
下午两姐妹都没有去练习，而是呆在洞穴里哪儿都不去。
露西塔小口小口地啜饮下清苦的药汁，入喉时火辣辣的烧灼感将她硬生生辣出了眼泪。姐姐调配好的药很浓，因为她们早就没有水了——今天的水池从下午两点开始就变得空空如也，使者也始终没有过来修理。喝完药后她静静地躺着，烧渐渐退了，但还是很疲倦。
这次她没有做多余的梦，就这样沉沉地睡去。
她们纤细的黑发披散在地板上，小小的身影栖身于黑暗一隅，洞穴外的人很难察觉里面究竟是何情形。
直到洞内的水晶一枚枚亮起柔和的光。
醒来时，露西塔能感受到暖暖的触感，她低眼望去，看到自己的右手被姐姐不紧不松地握着，胳膊上三道伤口已经结了一层暗红色的血痂，周围的肌肤也恢复了正常色泽。
露雅达冰凉的左手无声息地覆上妹妹的额头。
“睡得还好吗？”露雅达问，声音中也带着未褪去的疲惫感。
“还好。姐姐，我们不去练习真的不要紧吗，使者会训我们的……”露西塔向栅栏外看去，平时人满为患的石穴里空无一人。她慌了起来，声音低落下去
露雅达不甚在意地摆摆手，她平静地将散落一地的药瓶排好：“别担心，今天白银使者很忙，没空管我们。”
露西塔一怔：“真、真的吗？”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中，确实，对于规矩严格的的使者们来说，今日一天居然都没有出面监督小孩子们，这实在是太罕见了。
他们是想干什么呢？
她被远远传来的一阵嘈杂声引起了好奇心，孩子们看来是吃完晚饭了，一个个回到了石穴里，但小孩子们兴奋的交头接耳声很快就消失至无声。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：
“所有的孩子们，请立刻跟随我排好队，我们在前面的议事洞里集合。”
是整整一天都没有现身过的白银使者。
孩子们听到这声音后立刻安分起来。使者们的声线几乎都一模一样，事实上，他们的一切都几乎完全一样，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，还是纤白完美的手指关节。
外面世界的人，难道长得都和使者一样吗？那未免也太没意思了……露西塔暗暗腹诽道。
姐妹两人随着人流一起走进大厅。使者将他们从居住处的甬道引出，排成七八条条长长的队伍。他们途经怪石奇诡的溶洞，绕过几根嶙峋的石柱后便到了议事洞。
这次来了很多白银使者，足足有四五十个。露西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使者一同出现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。议事洞可以说是她们见过最大的洞穴了，即便如此也被孩子们围得水泄不通。白银使者高声肃静，偌大的洞穴很快便安静到针落可闻的地步。
很快，一种紧张感在洞穴中迅速弥漫开来。
白银使者一个个唤出孩子们的名字，他们派了两个人将点到名字的孩子领到议事洞后面的房间里。领进去的孩子再也没出来过，因此大厅里罗列的队伍越来越短。
露西塔侧过头，小声地问：“姐姐，你说白银使者这是要干什么呢？”
露雅达自从进了议事厅起，一直都像是在沉思着什么。她沉默了一会儿后，尽力压低声音回复妹妹：“也许是某种测试吧，测试我们现在的魂力水准。”
露西塔能感觉到姐姐的心不在焉，为了不让姐姐不开心，她闭上嘴不再继续发问了。
可是，她还是被不可知的未来纠缠得心神不宁。
今天晚上的“测试”究竟是什么。为什么那个人会说，今晚以后他就再也看不到自己了呢？
露西塔困惑地琢磨了很久，都没能得出一个结论。
这时，白银使者终于喊到了她们的名字。
“露雅达，露西塔。”
听到自己和姐姐的名字后，露西塔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，但她看到了露雅达伸出手想轻碰自己的手腕——那是姐姐惯用安慰她的方式。迅速吸了一口气，露西塔的眼神坚定起来，跟随白银使者的引导横穿议事洞。
使者就在前方，为她们缓缓拉开了刻满繁复海浪状花纹的双扇石门。
露西塔背着姐姐穿过门后的帷幕，进入了那个房间。
石室内出乎意料的宽阔，光线也并不昏暗，浅蓝色的荧光石英在天花板上连成一个神秘阵法的形状，将朦胧的游光洒满黑白大理石交错镶嵌的地面。使者示意姐妹站在房间的正中部，两人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，待到她们彻底站定了，十几个无声伫立的白银使者便围着她们站成了一圈。
露西塔突然有种很不好受的感觉。因为这种架势她太过熟悉了，在那群孩子们一次次的欺凌中。
是想包围住她们，防止她们逃离吗？
正这样想着的时候，白银使者在前方让出了一个缺口，露出前方一把高高的红绒面扶手椅。椅上端坐着一个模样与其他白银使者完全不同的人。
这个男人的装束相当陌生。一身灰蓝色的斗篷将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。他浅灰色的头发紧紧贴在耳根处，皮肤蜡黄中泛着苍白，尖尖的鹰钩鼻在脸庞上凸起。他的眼睛看上去是漆黑无光的，但偶尔投过来的严厉目光则像最锋利的剑刃，能将她们的防卫瞬间干净利落地撕裂开来的那种。
那人的背后是两扇外表完全一致的石门，现在全都上着铜锁。
“你们两个同时运魂吧。”男人抬起头来，漠然地瞥了她们两人一眼。
露雅达的身上很快就亮起了金色的光河，露西塔立刻心底冰凉一片——她根本就没有灵魂回路。
她只能讷讷地站在一边，一秒钟，两秒钟……整整一分钟。
那个人似乎在仔细地感应她们身上的魂力，良久后他点点头，但是只朝着露雅达所在的方向。
一旁的白银使者走上前，露雅达猛地睁开眼，她能感受到使者正迅速地运魂，魂力在他的手上凝结出一把锋利的冰刃，而那刀刃，直直地向着姐妹两人联结的后背处劈了下来。
——原来如此。
像是窒息至死，又像是万幸中的解脱。
露西塔的眼泪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了满面，她终于明白了，路弗拉那句话的真正含义。
原来，他们是要将她这个毫无魂路的废物之躯，从姐姐身上剥离下来。
姐姐是完整的，强大的，可她一生下来就是孱弱的残缺品，并没有存在于世界的意义。要不是顾忌姐姐的身体，也许她在降生的那一天就会被使者们剐下来扔进烈焰里，烧成了灰烬。
是啊，这样的她能在姐姐的背上苟活了这么久，已经足够幸运了。
现在，终于该迎接她早就应该承受的命运了……对吗。
露西塔绝望地闭紧了被泪水模糊的双眼，准备好承受死前的剧痛。
就在这个时候，露雅达发动了天赋。
冰刃自使者手中掉落，在地上摔得粉碎。扭曲冰冷的恶心感侵袭了在场所有的人，让他们顿时跪倒在地，不停地呕吐起来。露西塔的恶心感稍微比别人少一点，但也感受到了那种足以摧毁一切的极恶声波。
她震惊地看着痛苦倒地的使者们，以及那个捂着嘴欲呕的蓝袍男子。待到男人重新站起来时，他面对的，是将一柄冰刃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露雅达。
露雅达微笑着，殷红色泽的液体从唇角滑下，过度发动天赋让她有些站立不稳，她把全部的重心都放在了身后的妹妹身上。而露西塔也忍住难捱的不适感，竭力撑着姐姐。
“我的天赋很强大，对不对？”露雅达轻轻地说，语调异常镇定。
一边说着，她将冰刃向脖颈动脉处压得更深了一些，鲜血开始成股地向下流，在石地上汇集起小小的血泊。
“快住手！”白银使者恐慌地喊，但蓝袍男人喝止住他们，他目光凌厉地迎上前来，冷冷地问：“你要做什么？”
露雅达斜眼盯住他，她脑袋往上一扬：“我的要求很简单，绝不能将我和我妹妹分开。假如你们非要强行动手，我就马上割了喉咙和她一起死。”
已经逐渐恢复正常的白银使者们听到这段话后面面相觑，而那个蓝袍子男人却嗤笑一声：“你觉得你有资格威胁我们？不好意思，你们的性命于我们而言倒是最没意义的东西……”他环顾四周，挥手示意包围上来的使者们：“把她们冰封起来，带下去！”
没等到使者再度上前，露雅达的手足处便立刻爆出几根可怖的血红冰棱，吓退了想要靠近她的一位使者。她淡然地微笑，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如雪的脸颊看上去依旧娇艳动人，猩红血痕在她精致的唇角勾勒出一个妖冶的弧度，似一朵绝美而狠厉的蔷薇。
背后的露西塔慌乱到无以复加，她背着身躯渐渐发冷的姐姐，一边抽泣道：“姐姐，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，他们即使要我死，我也愿意的…...”
“闭嘴！”露雅达嘶哑着嗓子呵斥道。
这是姐姐第一次这样粗暴地对自己讲话，露西塔呆住了，只能听露雅达继续陈述她的理由，全身多处位置出血让她的声音渐渐虚弱下去，话语也因口中流出的鲜血而变得断断续续。
“我早就知道，你们从来都看不起我们的命……”露雅达将右手移向位于大腿上部的魂印位置。“不过放心吧，我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身上回路的办法，死前我会把全身的灵魂回路彻底切断。你们如果耗了这么多气力，还是得不到我身上这套回路的话，肯定会很生气吧……我说的对吗？”
话音甫一落下，露雅达眼底便泛起了金色的光芒，繁复的刻纹浮现在袖口处露出的肌肤上。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，她的灵魂回路正从大腿魂印起，一节一节地崩裂开来。
除了露西塔。
她什么都做不到，唯有继续咬牙支撑着姐姐无力的身躯。
姐姐的气息越发紊乱不堪，她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微弱。露西塔的心好疼啊，她才六岁，对死亡的概念还不算特别深刻，只知道再这样下去，她可能会永远失去姐姐的。
永远都听不到姐姐的笑声，永远也体会不到姐姐的温度。
永远没办法，真切地感受到姐姐的心跳了。
不行，绝不能再让这种事情继续下去。
“姐姐，求你了，住手吧！我宁可我自己死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面前啊……”露西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，向对面的蓝袍男人哭喊道：“你不是要我死吗，现在就杀了我吧！”
是的，等到她死了，那些人一定有办法让姐姐住手，一定有办法控制住姐姐不让她继续做傻事……
蓝袍男人却深深地皱紧了眉头。
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可怖的肃杀之气里，白银使者们全都畏惧地垂下脑袋，恭谨地站在一侧听候指令。男人似乎对露西塔的哭叫声置若罔闻，他只是死死盯着露雅达，感受她身上逐渐弱下去的魂力迹象。
在他一个月前抵达这里时，“他们”告诫过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，那时的话语似乎依旧在耳边久久回响着。
“第二批次的侵蚀者中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范本，算是魂路发育过程中一个奇妙的意外吧……她的回路几乎和第一批次的一个侵蚀者一模一样，而那点细微的差别，可能正是我们进一步探索灵魂回路构成方式的新方法呢？
我们可以拿这套来之不易的回路做点研究，所以记住，一定要保证这套回路的完整性。”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满脸翻腾不息的阴霾看上去骇人无比：
“好，露雅达，我答应你的要求”。
随即重重地坐回了高背扶手椅上，不再向姐妹俩看上一眼。
露西塔愣住了，近乎丧失了一半意识的露雅达也停在了原地，她停止了运魂，一部分崩解四散的灵魂回路也慢慢回到了应有的位置。
半晌过后，露雅达浑身依旧紧绷着，她的刀刃并没有因男人的承诺而放下。白银使者很快将她们引到椅背后右边的门，他们拉开了大门，对面回廊里暖色的光立即倾泻而入，将房间地面上淋漓横流的鲜血映照得荧荧闪烁。
使者们把她们推了出去，在身后迅速地关上了门。
一条比之前居住的地方宽阔整洁得多的长廊横亘于眼前，浅灰色的石壁上甚至精工雕出了华美的浮雕，铜质的火把在人形雕塑手中熊熊燃烧，周围的空气却一点都不失充沛新鲜。
她看着这一切，终于有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实感。
露西塔加快脚步，沿着门帘后的长廊一路奔跑，跑到了足够远的角落里才停下来歇息……而身后的姐姐，由于发动天赋时魂力使用过度与失血过多，直接陷入了深深的昏迷。
“姐姐……”
露西塔伏在光洁的地面上痛哭失声。
好在，她能感觉到背后的露雅达的心跳频率逐渐正常起来，她停止了流血，魂路的运转也变得顺畅无阻。
她正一点点地恢复着生机。
很多年后，被许多人称为神音的露西塔，再一次回到了当年那满布浅蓝石英的房间里。
在那里，姐姐做出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生死抉择，她也是。
空旷的房间里不再有白银使者，也没有了蓝袍男人的踪影。神音拉开左边门生锈的铜锁，直直地朝底部望了下去。
门外是一片空旷死寂的黑暗，阴冷潮湿的气流吹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，想到这里曾充满恶臭的血腥气，她恶心得只想立马吐出来。
她们当年，是不是离这扇门也只有一步之遥？
是的，洞穴的设计便是如此。右边通向未来，左边通向终结。
只要有人走进左边的门，就会立马堕入前方那个足有千尺深度的溶洞里。
而洞穴底部，曾经铺满了魂路发育不良者摔得粉碎的残骸。
——这年的她们，经历了生与死，屈辱与忍耐。
而她们那时候，仅仅只是六岁的孩子。
后来的自己终究是鼓起勇气，问了姐姐那个问题。
“姐姐，这样羸弱无能的我，能一直待在你身后吗？”
那个时候的露雅达……又是怎样回答自己的呢。
神音记得，姐姐沉默了一会儿，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。
“上天让我们共生，这就是神的旨意。那么，即便是生与死都无法将我们分开。”
姐妹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，那么用力，像是想以这种办法取代永不存在的相拥。
那时的自己，并无办法分辨出姐姐话语中隐藏的悖论。
而那时的自己，又是以多么可悲的姿态坚信着——她们的人生真的会如神灵那并不存在的旨意一般，永不分离。
目前可公开的情报：
本文中露西塔与露雅达，就是后来的神音姐妹。
两姐妹的名字来源于《爵迹·断食》，本文的许多设定都参照了断食，但没有六味歌吟的相关内容，霓虹等人的人物设定也与断食中有相当大的区别。
童年时代的露西塔（即后来的神音），性格较沉默，温柔内向，隐忍而自卑，很善于察言观色。与姐姐露雅达连体而生，从小便被洞中的孩子们欺负，嘲笑，疏离。自身没有魂术，被欺负时多由姐姐露雅达保护，当姐姐因为魂力透支而失去意识时，只能背着姐姐逃跑，由此训练出迅速记忆并分析周围环境的能力。自小便练了许多绕口令，手影戏来逗姐姐开心。
神音后来对力量的迫切渴望，某种程度上就是来源于这样的童年。
露雅达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，天生早慧，个性好强，很爱护妹妹。她的【精神浸染】天赋在很早就展露出威力，能非常短暂地打破上位魂术师的平衡感。但她的体力，魂力，防御力都很平庸。
由于受原著中特特和露雅达魂路相似的启发，露雅达在这篇文章的设定中，是一个和特特在许多方面都有些类似的角色。比如对魂力的敏锐感知，对自身魂路的控制等各种方面；她们也在很小的年纪就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。